嘿嘿,是齐司礼掉在沙发缝里的小猪。

[Kingsman][蛋哈]【冬季恋爱AU】Wouldn't it be nice

半夜看的想现在就出去谈场恋爱的我

Wwwater:

*ksm/蛋哈,四季AU的冬季篇,夏季篇 秋季篇 这两篇的后续


*一个写失败了的公路旅行文,但因为好不容易写出来了还是决定放出来(我觉得可能是被北京的冬天冻坏了脑子


*四季AU应该会在slo上合集出个本,但目前只能看我手速了【。


*没有想到一开始只打算写的相遇会发展到这里,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会对它这么执着了_(:зゝ∠)_


*标题来自the beach boys的一首歌,太出名就不安利了【。


*2w3,一点肉都没有【可能看手速给本子里加个真·火车番外?


*在地名中出现的任何bug欢迎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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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场迟迟未落的伦敦初雪。


哈利窝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翻着手里的诗集。书翻过一半,他抬起头看看窗外,暖色路灯沿着磨砂玻璃落进放在桌上的雪球里,亮片安安静静地沉下来,散发着梦境一样的柔和的、带着毛边的光线。


屋外有人群来往,说笑声让这里比平日嘈杂许多。哈利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快到圣诞采购的季节了。这一带的住户通常骄矜又冷清,见面颔首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好意。英国人,哈利想着,不禁笑了笑,即使是英国人,在圣诞节到来的时候也比往常有人味得多。


屋里只点了一盏落地灯,不多不少地洒在他的四周。拉开一半的纱帘影子被亮光阻隔,刚好停在他的脚边。邻居刚挂上冬青的霓虹灯光不安分地跳动,在地板上留下细碎的彩色斑点,摇摇晃晃地踩着舞步,看上去热闹到有些寂寞。


年轻人不在这里。


艾格西工作的酒吧有定期的休息日,他通常会在这一天回到自己的房子里,打扫卫生,检查水电,并且每个月按时交着房租。


哈利曾经问过他这回事,艾格西含糊地说已经习惯了那屋子,暂时没办法接受有一天自己拿钥匙打不开那扇门。哈利隐约有些不安,却不再多言。他四下望望,看见昨晚艾格西脱掉的毛衣还搭在沙发脚。


纠正一下,是他帮艾格西脱掉的。年轻人伸直双手好让他把毛衣扯下来,那模样是难得的乖巧听话——只要忽略掉之后他被扑倒在地毯上这回事。


哈利倾身把毛衣取回来,凑近闻了闻,皱起眉头。毛衣上已经没有了年轻人的温度,但还剩一点木质香气,隔了一天之后气味已经变得很薄很薄。


下次要告诉他用回自己的香水,以及别把香水喷在衣服上。


昨晚他第一次撑到了艾格西回家。迷迷糊糊间书从手里滑到了地上,像某种信号,他一惊,接着就听见了门咔嗒一声响。哈利坐起来,往下压了压自己的头发。微弱的门厅灯光把年轻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步伐很轻,冰冷冷的风绕着他的脚后跟一起溜了进来。


守在门口的小巴哥犬叫了起来,艾格西赶忙俯下身去。


“JB!小声点……”


“艾格西?”哈利唤他,年轻人猛地抬起头来。


那是极戏剧的一幕,年轻人的眼睛在昏暗光线里一下子亮起来,身上的寒气还没抖干净,急急忙忙甩掉皮鞋就朝他扑过来,撞得他往后退了几步。


“你不是在等我吧?”


“JB在等你,我在陪它。”哈利说。


“我感动得要哭出来了,”艾格西语气夸张地说,“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其实……”


其实我每天晚上都在等你。


艾格西双手环着他的脖子,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哈利俯身去亲了他的鼻尖:“没有了。”


“我不信。”艾格西把脸埋进他的睡袍里,开始不怀好意地去亲哈利的脖子。


那阵仗像是久别重逢,或者失而复得,哈利的侧脸贴着他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


“我想你了。”


他的小男朋友说。哈利手抚着他的后背,摸到毛衣上未干的水汽:“你才离开几个小时?”


“我知道,”艾格西蹭着他的胸口,“所以我想你了。”


“……我知道了,”哈利笑了,“像JB。”


“什么像JB?”


“没什么。”


JB,取这名字的时候他都在想什么。哈利把那件毛衣叠好,整整齐齐揣进自己怀里,继续读他的书。小狗现在窝在他腰间,这几个月里它飞快得长大,已经长成了有分量的热水袋。


初雪依然未到。


早晨艾格西出门前哈利若有似无地提了一句。天气预报说今天初雪,哈利说,手撑着门框,看艾格西坐在门口穿鞋,动作毛躁地像马上出门踢球的高中生。


“怎么了?”


“……没事,出门带好伞和外套。”


艾格西跳着起了身,踮脚去亲亲他的脸颊。


“我晚上回来,”他说,“要去和朋友见面。今天不用准备我的晚饭了。”


哈利点点头,帮他把毛线帽往下拉了一点。


——想跟他一起看初雪这回事,当然是不能明白说出来的。哈利想,生怕这念头被外人听了去,装模作样地在无人的屋子里清起了嗓子。


时钟滴滴答答过了九点。JB从他腰间蹭过来,眼巴巴地盯着他。哈利这才想起还没给JB准备晚饭,他掀开毛毯,小狗从他身上跳了下去,在他脚边开心地摇着尾巴。


顺便也给自己弄点吃的。


哈利向厨房走去,途中不小心撞掉了艾格西放在餐桌上的笔记本,有什么东西从本子里散落下来。哈利俯身把它们捡起来,看见当中有一张铁路地图,用红色记号笔草草勾勒了几条线。还有一打小纸片,有的是明信片,有的则像是从旅行册子里剪下来的,用回形针夹的整整齐齐。纸片上画着遥远的北方,哈利仔细看了看,发现每一张左上角都标着纬度,从低到高排好了顺序。哈利往后翻,景色从盎然绿意,渐渐变成了满目的白雪皑皑。纸片上画满圆圈或叉的标记,以及年轻人歪歪斜斜的字体,标注着一些复杂而陌生的词汇,看上去像车站或地名。最后一张的纬度标着极圈以北,照片上的极光像绸缎一样在天际翻飞,雪与天的交界处有大片大片的杉树林,同样也覆盖着厚厚的雪。旁边有零星散落着的帐篷,橙色的灯光犹如海上孤独的渔火。


哈利把纸片翻过来,看见一张小小的便签,上面写着“WITH HARRY”。


大概是什么心愿清单,哈利心想。他知道许多年轻人喜欢这个,即使是他像艾格西这么大的时候,也有过这么一张计划表。虽然其中有不少烂了尾。哈利细数起来,觉得大概已经来不及再去重新开始。


那个清单现在想来都去不掉年轻时毛糙的傻气,他曾握着一汪亮晶晶的期待,走过许多年岁,有些碎在半途,有些幸存至今。哈利自认属于大多数人里幸运的那部分,时过境迁,也没什么好为之神伤的。


可艾格西不一样,哈利想。艾格西是个奇迹,本身就闪着欢欣而圆满的光辉。他还有很多很多时间,足以让他赶在老去之前,一个一个把它们实现。


哈利重新把纸片夹进笔记本里,小心地放了回去。


去北方?在厨房里搜刮着剩余食物时,那张夜空的照片便印在了脑子里,挥之不去。今年的寒流来得气势汹汹,北方一定比往年更可怖。哈利平生没别的什么致命弱点,唯独不擅长应付寒冷天气。为什么要有冬天呢,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这么想过,残忍又寒冷,还会冻死草木和流浪猫狗。


可怕的北方,光是想一想起那边冻住耳朵的气温,就能让人打个寒战。他不会答应的,哈利暗自握拳,这是原则问题,不管那里是不是有极光和杉树林,有圣诞老人也不行。


或许能为年轻人做出点补偿,比如带他去地中海,或者再去一次赤道……


门锁咔哒一响。


“哈利?”


哈利嘴里塞满了面包片,一时没法说话。门厅里传来咕噜噜的转轮声,接着是什么重物撞到地板的声音。千万别把地板弄坏,哈利还没来得及多想,年轻人就走进了厨房。


“哈利?我回来了……”艾格西低头看看哈利脚跟前洒满的面包碎屑,跟锅里刚刚沸腾的洋葱汤,眼神锐利地盯着他,“你没吃晚饭?”


“这是宵夜。”哈利飞快地吞掉食物,一本正经地说。


艾格西摇着头无奈地笑了,接过勺子帮他盛了汤。


“外面下雪了吗?”哈利问。


“没有,看来天气预报又一次令我们失望了。”


厨具碰撞发出好听的声响,艾格西忙活完,在他对面坐下,怀里抱着他们的小狗,笑盈盈地望向他。


满屋都是暖融融的亲密。


“艾格西。”


哈利怕冷,冷天就像他不为人知的软肋。但他总觉得这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你看,那么多美好的节日都发生在冬天。温暖变得奢侈,所以人们便在瑟瑟发抖的寒流里寻求依靠。热汤,甜食,毛毯,彩灯,圣诞树,以及可以想念的人。


而夜晚尤其是疏于防备的时候。


“什么?”艾格西应声。


哈利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想念他。


“……JB今天没怎么吃东西,”哈利说,“可能它想你了。”


年轻人扑哧一笑,揉揉小狗皱皱巴巴的后脑勺:“抱歉啊,下次我把你带去见朋友好不好?”


JB呜咽一声,从他身上跳了下来。艾格西站起身,探身吻了吻哈利前发:“等我一下。”接着走出了餐厅。


很快他听见轮子骨碌碌的响动,年轻人推着一个大大的旅行箱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眼底因为兴奋和期待闪烁着亮光。


哈利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次争取坚持的久一点,哈利。


“哈利,”艾格西说,下一句话一点也不出乎意料。


“我们一起去芬兰吧。”


 


一直到哈利坐上去赫尔辛基的飞机,他都没搞明白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坚定地拒绝过,并且有理有据地对年轻人的一时兴起进行了反驳。


“太冷了。”哈利记得自己这么说过,不止一次,“不,有圣诞老人也不行,我早就过了相信它的年龄了。艾格西,你今年二十七岁,不是七岁。”


他详尽地向艾格西描述了那里是多么冰天冻地,除了单调的杉树林之外什么都没有(“有驯鹿!”艾格西急急地说。)被困在极寒天气里并不是什么浪漫的事,尤其是在野外,哈利说,极光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那里等着。旅行需要运气,而他的运气早在今年的夏天已经耗光了。


“在这个天气里,我的底线是从家门口到摄政公园。”哈利下定论的时候当事人正坐在沙发上,绿眼睛巴巴地瞧着他,就差下一秒去抱他的大腿了。


“那里比摄政公园好玩的多,哈利。我们可以去滑雪,坐雪橇,看藏在地平线下的太阳,”艾格西说,“或者冰雪封路,我们被困在小木屋里出不去,壁炉里点着火,屋里有足够的食物,我们就在那里待着,等到终于有人来救我们。”


“你越说越糟了,要是没人来救我们怎么办?”


“要有冒险精神,哈利,”艾格西看着他,“拜托了。”


他的语气柔软无比,眼睛却紧紧盯着哈利,哈利叹了口气,决定最后挣扎一下:“南欧,或者赤道?”


艾格西拼命摇头:“我机票都买好了,求你了,相信我。”


哈利想起那个笔记本。


年轻人大概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起了这些吧,哈利想,每张纸片都有被翻过数次的痕迹,铁路地图上无数道折痕,也许就在他每个从被窝里出不来的早上,年轻人早早地下楼,坐在餐桌前,把他的名字写进他精心制作的心愿清单里。


哈利想或许自己也有过这么一个愿望,在漫长的成长和变老中被逐渐消磨,但没准哪天扒开,会发现曾经在心头,悄悄期待着自己成为某个人愿望的一部分。


艾格西是个奇迹,至少对他来说。


 


那是一场失约了的伦敦初雪,一直到他们准备好了所有过冬的行李准备离开,那场雪都不愿意赏个脸。


“梅林会杀了我的。”哈利对艾格西说,那时他们正在等待登机的队伍里,错过最好的反悔时机。


哈利记得自己抱着JB敲开梅林家门时那人的表情。


“这次你又要去哪里?”梅林接过JB,小狗立刻往他胳肢窝里钻了钻。


“芬兰。”


“抱歉,芬兰?”梅林瞪大眼睛,“你当真的?你还记得前年我邀请你去意大利滑雪时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


“你不是那个我认识的哈利·哈特了。”梅林翻了个白眼。


“不是我要去……”


哈利试图争辩两句,梅林紧紧盯着他,瞬间秘密无处遁形——哈利曾想过这人应该去做MI6,克格勃,或者别的什么特工组织,因为在那双眼睛下没人敢对他撒谎。


“果然是你的小男朋友拉着你去的吧。”


哈利默不作声。


梅林摇摇头:“你记着,哈利·哈特,总有一天你要被他拐了去。”


哈利只能伸手摸摸JB脑袋:“总而言之,帮我照顾好它。”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听见了梅林叹气,极轻的一声。哈利暗自笑笑,觉得没准梅林的预言有朝一日真的会变成现实。


可艾格西会对他手下留情的。也许吧。


“他不会的,”艾格西轻快地说,“就算他真的来了,我会帮你挡着的。……好了,哈利,快上去。”


上飞机后艾格西递给他一打旅行资料,上面有年轻人做的花里胡哨的标记。哈利粗略地翻看着:“你的字还是那么糟糕……等等,我以为我们只是到罗瓦涅米?你真的确定我们能从那里活着回来?”


“当然,我向你保证,”艾格西耸耸肩,“除非我们被山里的巨人吃掉——不过听说那里是真的住着巨人的?”


哈利继续翻着那几张纸,不打算去纠正他。艾格西任他翻看,也不插话,在一旁看着窗外,自得其乐地哼起了小调。


飞机渐渐飞离陆地,破碎的海岸线露了出来。北方的海洋远不及热带那样温柔明亮,永无止息的风浪冲进曲折海湾,被险峻的悬崖撞得粉身碎骨。很快它们都被云层遮住。哈利跟着也朝窗外望去,见太阳摇摇晃晃地挂在偏西的天空,一缕式微的光线落在艾格西眼睛里,让他的眼睛颜色比往常看上去更浅,长长的睫毛在他的下眼脸投下好看的阴影,哈利悄悄打量着,在他转过头之前又赶紧低下头去,翻过一页资料。


艾格西看上去有些憔悴,眼底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我们先到赫尔辛基,但在那里待不了多久,”艾格西凑过来,手指着他正在看的那一页,“真遗憾,听说那儿特别漂亮,但恐怕我们只能等到下次了……”


——还有下次?哈利默默交叉起了手指,拜托一定要是夏天。


“然后我们坐火车去罗瓦涅米,洛克希要我给她寄圣诞村的明信片……”


“洛克希是谁?”


“老天,我居然没跟你提过她?”艾格西有些惊讶,“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好吧,一开始也不是,她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但幸好我在晓得什么叫另一个世界前就认识了她,我们成了朋友,阴差阳错地又成了老朋友。那时我多大?十二岁?……”


艾格西讲起他和朋友之间的故事时,连历史都闪着崭新的光芒。


在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哈利突然想,在他还未脱掉棱角和稚气的少年时候又是什么模样?他曾怎样长大,经历过怎样的离合与喜悲,在他通透如玻璃的世界里,会不会也有再也不想回首的背阴地?


窗外的云海开始泛出金边,光线变得梦幻而暧昧。年轻人融进黄昏的风景里,模样渐渐看不真切起来。哈利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再确认了一遍。艾格西在他身边,离他很近,头发擦着他的下巴,他闻得到他们共用的那款洗发水的味道。他唠唠叨叨地讲着接下来的安排,听上去这会是个长途跋涉的假期,比他夏天的热带旅行要折腾得多。


“然后我们继续往北走,还有三个小时的巴士要坐,希望雪不会太大,并且圣诞村没那么多人排队。我们去住极光下的木屋,那才是我们的目的地——天晓得冬季的小木屋有多难预定,明明从那里到超市都得开二十五分钟的车……”


他谈起远行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憧憬的亮光,如同听见海妖在远方歌唱。哈利记得艾格西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曾经对他讲过,他总在同一个地方都待不长久。他总得离开,着迷了一般向各处逃离,像他夏天时那样。


在哈利尚且年轻、充满着对生活与未来的热爱的时候,也曾多次尝试过远行。熟悉的环境是一层保护罩,而年纪尚小时,谁都想突破重围去看看陌生、奇妙、色彩斑斓的世界。


他见过无垠浩瀚的沙漠,也险些因为耗尽水源而在枯寂的荒原里一去不返。他坐过很长很长的轮渡,在夜里看着黑色的海浪泛出泡沫,遥远的冰山在苍白的月色下可怖得像海怪。他攀过高山,跨过江河,开着车从戈壁与仙人掌间穿行而过。在燥热喧闹的白昼里他去过小镇的市集,阳光透过顶棚把人的脸庞染成诡异的色调。吉卜赛人前来兜售稀奇古怪的饰品和护身符,哈利从中穿行,警惕地抓着自己的背包。当然也并不是所有日子都是漂亮的晴天,有时他千山万水地赶过来,刚刚好遇上一场风雪,于是风景就像被划了一刀的油画布,登时失了所有趣味。


所有圆满和遗憾都在漫长的时光中交织,当色彩繁复到再也没有空隙的时候,世界便不得不沉郁下来。好像终于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他停止了冒险,也停止了继续生长,像无数到他这个年纪的人一样,开始学着安享晚年。


上次与人结伴出行是什么时候?


“在想什么?”艾格西抬起头看他。


“……没什么,”哈利说,“只是突然想起我还有篇稿子没交,我的编辑大概正在考虑把我掐死——说起来我现在真应该算算我上了多少人的暗杀名单。”


艾格西笑着搂住他的肩膀:“我不会让他们得手的!加上交通费,我两张卡全刷爆了,全指望你带我回来。”


“你只买了单程票?”哈利警惕地问,“现在我要怀疑你的动机了。”


“我不是指这个,你想哪去了……”艾格西说,“反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打了个哈欠,顺势把脑袋搁在哈利肩膀上:“我们还有多久?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时间还早。”


他闭上眼睛,很快就靠着哈利睡了过去。哈利稍稍调整了下姿势,好让年轻人靠得更舒服一些,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无意识地往他的脖颈里拱了拱。哈利轻轻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软蓬蓬热乎乎的,像摸到某种温顺的小动物。


恐怕离他能安享晚年的日子还有很久。


哈利指间捏着艾格西的发尾,觉得有人往心里放了一个沉甸甸的暖炉。


当然在他们下飞机后所有的行李都只能艾格西自己来扛,这就是年轻人自找的了。哈利揉着自己差点失去知觉的肩膀想。


 


他们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雪,空气清润冷冽,雪花细碎得像雨点,在路灯下变成水晶球的亮片,在他们身边慢悠悠地飞舞。只有几个乘客稀稀落落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空荡荡的铁轨,好像那是什么有趣的东西。艾格西戴着红色的毛线帽,在一片冷寂中格外扎眼。


“他们管这叫极地特快,”艾格西说,“听上去像霍格沃茨特快列车。你相信吗,我小的时候真的去推过国王十字车站那根柱子,眼巴巴等着来辆火车把我带走……你知道罗琳曾宣布这世界上有160所还是多少所巫师学校来着?说不定有一所就在圣诞村附近藏着。”


“是的,巫师也会过圣诞节,还会把学校设在圣诞村,”哈利说,“中世纪的火把看样子是没烧到这里来。”


艾格西笑的时候眼角会弯成柔软的形状,眼底因为冷风吹过而泛起水花,积成一片倒映着路灯的小水塘。他一笑,泪水就从眼角落了出来。


“圣诞老人也不需要靠联合国认证他的办公室啊,”艾格西揩掉几滴眼泪,“你要是有孩子,一定会成最扫兴的那种家长,比如用天体物理学解释为什么向星星许愿后它不会掉下来变成女人之类。”


“那是部好电影,但是,不,艾格西,我不会给你讲童话故事的。”哈利摊手,“我也喜欢哈利波特,但很遗憾我遇见它的时候已经过了合适的年纪了。”


又一阵寒风袭来,艾格西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哈利递给他一张纸巾。


“……其实也没人给我讲过童话故事,”他吸吸鼻子,说话瓮声瓮气,“我十二岁遇见洛克希,被她拉着看美女与野兽,那是我第一个听的童话故事。回家后我问我妈时,我继父的原话是,”艾格西哼笑一声,“你这个小娘炮。”


他吐完最后一个字,飞快地把脸转过去,努力抹去刚刚说了多余的话。哈利愣住了,犹疑着要不要再问下去,车站内的广播声刚好响起,提醒他们列车到站。


“快走吧,要冷死了。”


艾格西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用肩膀推着哈利上了火车。哈利回头看他,只见艾格西摇摇头,强行结束了这一次的对话。


 


卧铺车厢里所有的隔间门都紧紧闭着,走廊里空荡荡得如同没有乘客。他们的包厢在走廊尽头,艾格西跟在他身后,走进隔间,拉上隔间门,哗啦一声,登时他们被禁锢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夜风卷着雪粒与悠远的神话从北方遥遥吹来,在温暖的玻璃上融化成水滴,路灯、雪光和天色都在水滴里交织,染得整个隔间都带着清冷的色彩。


“Ta-da!”


艾格西张开双手,得意洋洋地看向他,那模样跟讨赏的JB只差一条尾巴。


“欢迎来到极地特快,”他说,“你往窗外看,说不定能看见拉雪橇的驯鹿。”


哈利把外套挂上衣架,打开他们快要爆炸的行李箱,里面塞满了两人过冬的装备。他有些费力地从里面抽出洗漱用具,再把被挤到箱子边缘的睡衣拿出来。明明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哈利想,指着艾格西另一个背包问:“你背包里都装了什么?”


“保暖用具。”艾格西抢在哈利之前把手探进了背包里,仔细摸索一番,接着又小心翼翼地合上包,往行李架里面推了推,“和一点……送给你的礼物。”


“我现在不能看?”哈利好奇地问。


“到那里之后你就知道了,现在不能看。”艾格西神神秘秘地说,把包往里再踢了踢,“不然我带你出来就没有意义了。”


“我希望不是圣诞礼物,”哈利说,“我什么都没带,我不想错过第一次我们交换礼物。”


“事实上……”艾格西开口的时候有些心虚,哈利更好奇了,认真地等着他的下文。但他还是摇摇头,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我希望你喜欢。”


我当然会喜欢,哈利想,那是你送的。


可他也什么都没说,只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艾格西笑了一下,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第一次坐夜班列车,”沉默一会儿,艾格西没话找话,“你说今晚会不会有杀人事件?”


“谋杀案?”哈利说,“那大概是我的编辑埋伏在这个车厢,等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刀捅死我。”


“那他还必须得把我先杀了。”


“小心点,年轻人,”哈利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如果我死掉,你会被作为重要嫌疑人调查的。”


艾格西笑了出来:“你说说看?”


“只有你和我住在同一个隔间,”哈利一本正经地说,“想要对我做点什么根本不会有人知道。至于动机,我不知道,也许你想独占我的榨汁机和狗?”


“……有些道理,”艾格西跟着点头,“我确实可以对你做点什么而没人知道。”


他说着就蹭过来,哈利迅速挡开,用手肘给了他一下。


“别想了,年轻人,”哈利说,起身走进洗漱间里,正直得几乎像个传道士,“这是公共场所。”


艾格西偷偷笑了。


“……我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不可以,艾格西。”


 


他们在餐车里吃了晚饭,北方的食物比他们想象得要好吃一些。洒满罗勒的土豆和鲱鱼,熬成乳白色的淡水鳕鱼汤,面包奶酪和鱼馅饼,还有因为冬天到来而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蔬菜沙拉。接着他们回到隔间,走廊上没有人声,也没有列车的广播音,雪花悄无声息粘在窗户上,然后融化,水滴滑落下来,在斑斓的雾气里划出一条羊肠小径。列车在夜里滑行,几近无声,朝着在未知的极寒之地。一切都太安静了,他们的脚步甚至都带着空灵的回响。


艾格西的背影看上去极为孤单。哈利走在他身后,觉得他最近有点瘦得过分了。


“比我们想象的要少一些圣诞气息,是不是?”哈利向前赶了几步,轻轻勾住了艾格西的小指。


艾格西毫不迟疑地反手牵住了他。


“可惜明天我们只去圣诞村待一小会儿,”艾格西说,“这次我们还是错过了很多东西,不是吗?赫尔辛基城里有姆明咖啡馆,五家,我们一家都没去。”


哈利看了眼他乳白色的羽绒服。


“这个倒是不遗憾,”哈利说,“我觉得我身边已经有一只了。”


“嗯?”


“没什么。”哈利摇头,“去把你的床铺理了。”


艾格西拉开隔间门时瞧了他一眼,那疑惑扮演得也未免过了些,哈利跟在他身后,心想他说不定都明白。但这样的小游戏两个人都乐此不疲。你高兴就好了。也许宠物被主人逗着玩的时候也这么想。哈利坐在床边,看艾格西十分灵活地爬上爬下,等他忙活完,脱下毛衣解掉衬衫,结实而纹理分明的腹部就露了出来。真年轻啊,哈利想。


年轻人发现了他的目光,特意转到他面前,似乎对自己的身材很是得意。


“看上去工作也没耽误你健身?”哈利说,把睡衣扔给了他。


“这就是经常外出的好处了,哈利,”艾格西换上睡衣,“你得多出门,常年在书桌前闷着会长蘑菇的。”


“你以为英国中年男人的腿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怎么知道……等等,”艾格西突然靠近,一双眼睛亮亮的,“你没有在说什么不好的事吧?”


“不可以,艾格西,我再说一次。”


 


那天晚上哈利睡得并不好,一直在被奇怪的梦境困扰。梦里有一个大大的雪橇,九匹驯鹿整齐地列在前面。艾格西穿成圣诞老人的模样,长长的白胡子一直拖到腰间。哈利觉得奇怪,想伸手抓他红帽子上垂下来的毛球,艾格西却躲开了他,转身坐上了雪橇。


“你在做什么?”哈利抓住他的扶手,“你这样也太滑稽了。”


“去北方,哈利,”艾格西说,“我会去北方。”


深蓝色天鹅绒一样的天穹垂下来,把他们包裹在其中,只有星辰闪烁着点点微光。四周是茫茫雪地,平整光滑,没有人踏足,也没有一条路能通向前方。


哈利陷在雪地里,无法动弹,看见艾格西坐在大大的雪橇上。


这里已经是北方了,你还要去哪里。哈利问他。


长着白胡子的年轻人扔给他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子。


“这是给我的圣诞礼物?”哈利捧着那盒子,“听着,艾格西,先把我从这里拉出来,然后我会把我的礼物给你。”


年轻人像听不见他说话一样,驾绳一拉,雪花飘扬,哈利被困在一片白色之中。他拼命地挥开眼前的雪,但等一切平息之后,艾格西已经不见了。


雪没过了哈利膝盖,哈利用力抬了抬脚,依然没能往前走动一步。他没有办法,只能打开那个礼物盒子。


盒子里只有一片大大的雪花,坚固到仿佛水晶做的仿制品。哈利伸手去拿,雪花跟着他指尖的移动迅速融化,最后化成了一滩水渍,印在了盒子底部。


哈利睁开眼睛。


车厢里安静极了,好像路灯的影子在纱帘上的移动都有了声响。可他却听不见艾格西的呼吸声,每个晚上那人贴在自己枕边的呼吸声,像潮汐涨落,永不止息。


哈利伸手敲敲床板。


“艾格西?”他试着轻轻喊了一声,立刻就有了回应。


“哈利?怎么了?”


楼上传来一阵窸窣声,艾格西从上铺探身下来,借着微光能看清他被枕头压得四处支棱的头发。哈利半坐起身,伸手去抓他床铺的护栏。


很快艾格西温暖的掌心便覆了上来。


“做了个奇怪的梦……没事了,”哈利含糊地说,“那你呢?你失眠了?”


“我想是他们的晚饭问题,可能我对芬兰有点适应不良,“艾格西说,“我睡不着。”


他摩挲着哈利的手背,把他一直露在外面的手也捂得热热的。


“你在飞机上不是睡得好好的?”


“我也不知道,”艾格西静静地说,“大概因为我第一次来这么北的地方,以及第一次坐需要过夜的火车。”


“你还有很多个第一次要去做,未来有够你紧张的了。”哈利说,“你才二十七岁。”


“我不喜欢你那样的语气,哈利,”艾格西立刻接嘴,“听上去你像个家长,某个人生经验丰富得总爱去指点别人的老家伙。”


“你恐怕不能在我面前谈人生经验,年轻人,”哈利说,“你记得我们之间还差多少岁吗?”


“这只是时间问题,没什么可炫耀的。”艾格西嘟囔,“也许在别的哪个宇宙里你是个特别了不起的导师,把一个失足少年救出来,再把他培养成下一个你啊什么的。可现在你是我男朋友,”他猛地凑近,即使在黑夜里也能看清他脸上新冒出来的黑眼圈,“需要我去监督着吃晚饭。”


哈利把手抽了回来,捏上他的嘴巴。


“我不是很满意你把我说成一个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的人。”他说,“我告诉过你,这是你的责任。”


艾格西发出几声奇怪的呜咽,他的脑袋倒吊在哈利面前,光从他背后打过来,画面看上去诡异又滑稽。哈利禁不住笑了出来,放开了他。


艾格西重新躺回床上。


“哈利?”


过了一会儿,艾格西的声音又隔着床板传来。


“嗯?”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艾格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安,这是极其少见的——也许就只在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里有过。少年人总是精力旺盛,活泼而坚定,有时哈利看他站在阳光下,觉得连光线里飞扬的碎絮都被他染上了明亮的香气。但他们从来没什么在夜里交谈的机会,哈利想,夜晚总是人疏于防备的时候。


“好的。”哈利说。


“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开始不相信有圣诞老人的?”


哈利想了想。他已经不太记得准确时间了,而且他也不确定残留的记忆是不是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被自己加工的面目全非。圣诞老人不存在这回事已经长成他神经回路的一部分,再去追溯起源似乎有些傻。


但他记得这个教训,坚持着不把这件事告诉那些等圣诞礼物的小孩子。


“我不记得了,或许十一岁,或者十二岁……?总之是个平安夜,我吃了太多巧克力没能睡着——然后我听见有人往我的床头放东西的声音,”哈利尽力回忆着,没法分辨自己到底在讲过去还是只是编一个故事,“那一刻真是令人失望啊……”


“难以想象会有因为圣诞老人不存在而失望的哈利·哈特,”艾格西说,“我还以为你大概从出生起就晓得这回事。”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哈利笑着问他。


“大概像伍迪艾伦电影里的男主角,”艾格西说,“坚持理性主义的混蛋魔术师,高谈阔论着纳博科夫、伯格曼和塞尚的失败作家,得靠年轻少女们把他们从中年危机里解救出来。……我开玩笑的,你比他们都好得多。”


他正经起来,又上铺探下身去看着哈利:“你是流浪到多瑙河畔,穿着破烂夹克和掉了颗扣子的衬衫,抱着吉他唱歌的诗人,你把爱情唱成奶油蛋糕和太妃水果糖,别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你,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捡回了家。”


“准确地说,是住进了我的家里。”哈利说。


“是的,我捡回来这个流浪的诗人,恰好他有一座非常漂亮的房子,”艾格西说,“是我应该感谢他收留了我。”


哈利又想起之前挂在心里的那件事,他踌躇一阵,还是开了口:“说到这个,你的房子还打算留着?”


“这事我们讨论过,哈利,我喜欢那间屋子,虽然它又小又背阴。”艾格西说,“而且我还拜托洛克希在这段时间里帮我好好看着。”


“你可以住到我这里来,我是说,既然你已经住到我这里来了……”


“不,”艾格西坚决地说,“抱歉,哈利,再给我留点时间。”


他重新躺了回去,不再说话。气氛变得不对起来,于是哈利也没敢再继续追问下去。其实他还有几个理由,比如你留着那房子还得交租金,你应该为你的信用卡考虑考虑;比如你不在的那天JB真的会不怎么吃饭,像它也在担心你;比如,我希望你和我正式住在一起,没有别的后路。


最后那条太不像哈利的作风了。哈利默默把话咽了下去。


列车向前行驶不知多久,黑夜看不见尽头——哈利怀疑一直等他们到了圣诞村也才刚刚能蒙蒙亮一片。树影落下来,风打在窗玻璃上被削弱了呼啸声。哈利闭着眼睛,试图重新入睡。可一直到无数片丛林的阴影从他眼皮上闪过之后,他依然没能成功,最终只能举手投降。


“艾格西?”他又敲敲床板。


“嗯?”


“你还没睡着?”


“你不也是。”艾格西安静地回答。


“刚刚那个问题……那你呢?”


“什么问题?”


“圣诞老人那个。”


“啊,”他听见艾格西在他头顶翻了个身,“我记得很清楚,是在七岁那年,比你还要早一些,哈利,非常遗憾。


“我没过过什么难忘的圣诞节——我是指好的意义上的,当然也没有什么好的圣诞礼物。我们家没人互赠礼物,没人放jingle bell,没有烤鸡,也没有挂满铃铛跟蝴蝶结的圣诞树。事实上,如果当天我的继父不在,也许那个圣诞会有些起色。但是该死,谁规定的需要和家人一起过圣诞,即使你根本无法选择你的家人?相信我,哈利,你要是有那样的继父,没有圣诞树也是好的。能少和他留点共同回忆,你的生活就更有希望一点。”


他噼里啪啦地向外蹦词,甚至顾不上呼吸。话音落下,整个隔间只剩他粗重的喘息。哈利找不到合适的回复,只好等空气平静下来。艾格西咳了一声。


“……抱歉,”他又道了一次歉。


“没关系的。”哈利小声说,“如果你想说,我会听的。”


“那可是个又长又扫兴的故事,哈利,这世界上没有人有义务听我去抱怨,甚至人们根本没有必要知道它在这世界上发生过。”


可是我想知道。哈利想。我想知道你怎样长大,想知道你遭遇的事,你浅滩海水一样的生命里,是不是有落过扎进脚心的玻璃渣。


——也许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哈利,有时候人就是这么长大了,”艾格西说,好像猜中了他的心思,“我还见过比我更糟的,你不会想要知道,但他们最后都长大了。那是既定事实,不会因为我告诉了你而能让过去变好哪怕一毫米。我做过这样的无用功,所以我都明白。”


后来哈利回想起那天晚上的艾格西,依然觉得像遇见一头受过伤而充满戒备心的幼兽。他在人类庞大的族群里活了五十多年,见过各式各样的人,感知过每一种属于人的情绪。他以为自己已经摸透了这个世界,对人们而言,哪些地方安全,哪些地方布满陷阱和地雷,他以为自己早就了如指掌。


而艾格西是个例外。他带着神秘的过去前来,与自己的从前相碰撞,点到即止,却又旗鼓相当。


“抱歉。”哈利最后说。


“是我太着急了,”艾格西说,语气软下来,“再给我一点时间,哈利,都会好的。”


哈利从床上起身。看见艾格西侧躺着,一只手垫在脑袋下面,眼里有晶莹剔透的水光。


“很晚了,明天还有很长的路,”哈利撩开他散在眼前的头发,去吻了吻他的眼皮,“晚安。”


留在嘴唇上的温度比往常要高一些。年轻人笑得很温柔,朝他眨眨眼睛:“晚安。”


 


第二天下车时依然漆黑一片,街上静悄悄的,只有零零散散几盏车灯在刚铲干净雪、还留有水迹的路面流动。等巴士的时间很长,陪伴他们一晚上的雪始终没停,反倒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哈利怀疑自己是否还有那个运气能在荒郊野岭当中看到极光,而不是被雪淹没在途中。


艾格西那顶鲜艳的红帽子在雪中淋着,渐渐被染白,变成一颗洒满糖霜的草莓。他抖一抖脚,那颗草莓也跟着抖了一抖,糖霜便簌簌地掉落了一半。


天实在太冷了,他们早上只吃了些冷盘和土豆,现在站在冰天雪地里,哈利感觉自己体温渐渐流失,胃有些不舒服,他转过头看艾格西,见艾格西冻得脸颊绯红,不停地揉搓自己的手。


“比我想象的还要冷,”艾格西说,牙齿都在打颤,“我发誓我再也不抱怨伦敦了,跟这比起来简直是热带。”


哈利翻翻眼皮,给他一个“我早就告诉过你”“是你非要来的”“来就来了还得拉着我”的眼神。艾格西没有接住,心甘情愿地挨着这份冻,手揣在兜里继续蹦哒,企图让自己热起来。


哈利走过去挨着他,在靠近他时察觉到他身上正在从内往外散发着热气。他有些奇怪,摘了手套去碰一碰艾格西的脸颊,温度高得他一下子缩回了手。


艾格西也被他冻得一激灵。


“你发烧了?”


“冷!”


他们同时喊了出来,艾格西声音更大一些,连周围冷漠的乘客们都忍不住转头看他们一眼。


哈利抱歉地向他们笑笑,回过头压低声音又问了一遍:“你发烧了?”


“明明是你手太冷了,”艾格西说,“你的手冻得像冰块一样,摸什么都会像火一样烫。”


见哈利继续狐疑地盯着他,艾格西张开双手,向他示意自己非常健康,现在还能蹦能跳——至少在出行这回事上,还不会扫人兴致。


“相信我,哈利,真的,我没事。”他说,抖了抖肩上的背包。


巴士终于打开了门。他们第一个上车,蜷在同一张椅子上的两只小猫抬眼瞧了瞧他们,又把脑袋埋下去,怡然自得地睡着。哈利拉着艾格西占了跟小猫同一排的座位上,一起探头看向两只小东西。


艾格西戳一戳哈利,悄声跟他耳语:“你去试试?”


哈利伸出了手,试探着放了上去。小猫不动如山地蜷作一团,柔软而暖和,像个讨人喜欢的毛球。艾格西见小猫没有反应,也跃跃欲试地伸出手,谁知小猫条件反射一般抬起了头,朝他呲了呲牙,跳下椅子去别处寻窝了。


艾格西满脸不可思议,手越过哈利身子停在半空中,简直像场无声喜剧。哈利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它可能闻到你身上有狗的味道。”哈利说。


“怎么可能!”艾格西低声咆哮,“那它也没躲开你啊!”


哈利摊手:“那就不晓得了。”


一路上年轻人精神头很好,指着窗外的风景不停发出惊叹。他们途经某个结冰的湖泊,芦苇上挂满了冰晶,在湖面保持着它最后一次起舞的姿势。秋天在这里被冻住,要一直等到很远很远以后的夏初,时间才会重新转动。


“可惜不是晴天。”艾格西说,“听说晴天能看见月亮在冰上的倒影。”


东方开始渐渐有了亮光,却也因为下雪而瞧不出更瑰丽的颜色。艾格西用手擦出一片明净,看得见外面从天空到大地只剩灰白。上一次和他这么坐巴士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那时窗外是气势磅礴的热带雨林,带着大海咸腥味的风擦过他们鼻尖。自那之后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可细算起来,又不过半年。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寻常事,寻常到连电影都不会这么拍。如果未来有人来写这一年的历史,一定不会有哪怕半个字提及,哈利遇到这样一个人。


哈利莫名地伤感起来。“寻常之事”,脆薄如纸,放在猎猎北风里,顷刻就化作碎片。他们的关系靠着私藏于两人间的记忆活着,亲密而无根。


下一步要怎样才好。


“哈利?”艾格西喊他。哈利回过神,发现车已经到站了。


 


他们动作很是迅速,赶在大波游客袭来之前就把明信片寄了出去。圣诞老人朝他们笑得和蔼可亲,哈利却没有办法地不停想起昨晚的梦境。他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艾格西,见他下巴的胡须剃得干干净净,悄悄地放下了心。


雪慢慢小了下来。漆成红色的小屋和挂满了铃铛和彩带的圣诞树立在雪地里,上面覆着厚厚的雪,像圣诞蛋糕上刷了一层鲜奶油。游人多起来,跟着空气也变得更暖和了一些。隐隐约约地,在某处有圣诞歌响起。艾格西回头看哈利,嘴角挂着微笑,这让整个村子都安宁祥和起来。


“看来这里真的没有魔法学校。”艾格西说,当时他正站在北极线上,背后是刚点上灯的圣诞小屋,像一块大大的、会发光的姜饼。


“圣诞老人不会允许的,”哈利说,“你猜他晓得我们是情侣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总不至于烧死我,他可是圣人,传播爱啊正义啊善良啊什么的。”艾格西说,“我真想在这里跟你说圣诞快乐,可我们等不及圣诞节就要离开了。”


“那不如写进你的心愿清单吧。”哈利说,艾格西惊讶地看着他。


哈利向他走过去,牵着他的手跨过那条北极线。


“耶!”艾格西蹦跳着抱住哈利,双手举起,朝天空比了两个大大的V,“现在我们到真正的北方了!”


 


等他们重新出发时雪终于停了,阴云由远及近地一点点散开,白昼趁着西边留出的一丝缝隙悄悄溜走,地平线上摇摇欲坠的阳光穿过远处的枯枝落在雪原,蘸着天空颜色的墨水,把原本寂寥的雪原染成镶了金边的玫红色。


他们的车辆向北行进,很快城市的最后一点影子也消失在漫长的冬季里。


哈利依然不太放心艾格西:“你真的没事吗?”


他搓热了自己的手,放在艾格西额头。


“我很好,哈利,”艾格西很是肯定地说,“只是刚刚在雪里走太久了,暖和一会儿就好。”


“我觉得你发烧了,”哈利严肃地说,从包里——谢天谢地,还好他临走的时候想起了这回事——掏出了感冒药,“先把这个吃了。”


艾格西抿起嘴巴。


“吃了。”哈利不容置疑地命令他,把药片和热水一起塞到了他鼻子下面。艾格西勉勉强强接过来,鼻子都皱了。


“我告诉过你我没事……”他嘟嘟囔囔,满脸不情愿地把药吞了下去,瞬间眉头都全皱缩在一起,“你这样更像家长了……像洛克希的家长。”他补充道。


哈利抽出纸巾,擦掉他嘴角的水滴:“你跟洛克希的关系一定很好。”


艾格西猝不及防地又打了个喷嚏。哈利动作迅捷地躲开了受灾区,一把把手里的纸巾塞给他。


艾格西拿来堵住了鼻子:“洛克希帮过我很多,我那时总去她们家,一不开心了,或者遇上别的麻烦,我就往她家里躲,蹭了她家无数次晚饭。她的妈妈很好,总是会给我塞一大堆好吃的馅饼……但有一次,洛克希感冒了,她妈妈给她喂药。”


艾格西说着笑了出来,显然那一幕令他印象深刻。


“我头一次见洛克希这么没骨气过。”他总结道,“说起来,这次是我和她一起说好的,可是……”


“可是?”


“她遇上些麻烦需要处理。”艾格西说,“你看,不是每个人都能跟我们一样,大多数人要活在逃不了的现实里。”


“你说的好像我们没活在现实中一样。”哈利说。


“当然不是,”艾格西笑笑,“我是说,我遇上了你,这件事原本就奇妙得不像现实。”


他看上去精神很好,这么下去看上去还没到目的地就能好转。多亏他年轻,哈利想,自己年轻时候也这么天不怕地不怕过,就像团小火苗,永远也不会熄灭。哈利放下心来,专注地看起了窗外。他们沿着平坦而宽敞的公路行驶,针叶林延绵不绝,在一片枯寂中挣扎出一线墨绿。针叶林另一边是一条河流,岸边同样落满了厚厚的雪,河水里却还倒映着最后的余晖,朝着南方奔流不息。


很快天空又回到了他们来时见到的一片漆黑。


“再过几天应该就看不到太阳了。”哈利看着窗外说,“我们去的地方还要更北一些,说不定明天太阳都不会升起来。说真的,没有尽头的晚上比冷还要可怕……”


艾格西没有回答。哈利转过头,看见那团不会熄灭的小火苗歪着脑袋,又睡了过去。


哈利小心地把他脑袋朝自己扶过来,靠在自己肩上。艾格西没有知觉,只习惯性地往他颈窝里蹭,像在找更暖和的地方。哈利伸手又去摸了摸他的额头。


——现在,哈利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地说,艾格西发烧了,他的额头烫得像刚从火炉里滚出来的炭。


哈利猛地抽回了手,急急地喊他:“艾格西?”


那人没醒。哈利推了推他,又喊了一声:“艾格西?”


“……嗯?”


艾格西迷迷糊糊张开眼睛,视线失了一会儿焦:“我们在哪里?……啊,我们要到了吗?”


“你发烧了,”哈利着急地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们得回罗瓦涅米去,你需要去医院……”


艾格西直起身子:“你在说什么?我们好不容易要到了,”他低头看了看表,“你看,还有半个小时,哈利,我绝对不会在这时候回去的。”


“但我也不想看你病死在这里。”


“少说傻话了,哈利,”艾格西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一点小感冒,吃了药明天就好了。”


哈利没有办法赞同,只能沉默地看着艾格西。但年轻人看上去太过坚决了:“我发誓,哈利,只是路途太长了,明天就会好。然后我们可以去滑雪,坐雪橇,说不定还能看见极光。一切照常进行。”


他竖起两根指头,眼见着要认真发起誓来。哈利把他手压下去。


“我没见过有人能为自己的健康发誓的,”哈利说,“留着点体力,我们从车站到住的地方还有多久?你首先要保证自己别晕倒在路上。”


他拍拍自己的腿,年轻人看了看他,有点艰难的调整了下自己的腿部姿势,然后躺了下去。


“我没有在开玩笑,哈利,我会……”


“你会好起来的,所以你需要先休息一下。”哈利用手指梳着他的头发,“还有半个小时。”


艾格西仰着脸笑了笑,安安稳稳地躺在他的腿上,几秒就睡了过去。


 


哈利常觉得艾格西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倔强、好奇、勇敢,对一切都满怀着热情与期待。他晓得艾格西眼里的世界,因为他也曾这样看过它们,再苍白的景色也会透过年轻人的眼睛变得色彩斑斓。他清楚艾格西旺盛的生命力,在遇上他之后,那生命力也渐渐渗入到自己身体里,他在重新年轻起来,好像与年轻时候的自己又一次重逢。


但偶尔也是有缺点的。哈利还记得当时他第一次进沙漠,自以为是地只带了一瓶水,然后在他走到半途时,那瓶水全部洒了出来。


艾格西只是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不管他再怎么与众不同,都逃不了每个年轻人都有的毛病,自以为是,喜欢逞强。


他兴致盎然地要往梦想里的神秘之地探险,坚信旅行中的小插曲只像火车碾过的石头,即使偶有小小的颠簸,但影响不了他的计划平滑无阻地进行。


至少在他因为重感冒而浑身无力地躺倒在木屋之前,他是这么坚信着的,甚至连哈利也是这么坚信着的。


“现在好了,”哈利坐在床边看他,想责怪他几句,却对着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生不起气来,“一切照常进行,这是你说的。”


艾格西虚弱地笑着,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咳嗽起来。哈利赶忙去给他顺气。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他抚着艾格西的后背,又安慰上了他,“我想你大概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对不起。”


艾格西声音微弱地说。哈利俯下身子,额头贴着他的额头:“会好起来的。”


他们遇到了好心的旅店老板,翻箱倒柜把家里找得到的退烧药都拿给了他们。哈利原本打算借老板的车去附近的超市里买些食材存着,老板很是大方地表示他可以帮忙跑一趟,只要哈利告诉他们需要什么。


“蔬菜,所有能买到的,”哈利匆匆忙忙地写着他的购物清单,“土豆、蘑菇、西红柿,如果有洋葱的话也拜托了。牛排和羊羔排,鳕鱼,听说这里有驯鹿肉?……”


他把长长的清单塞给老板,老板匆匆扫了一眼,正准备出门,哈利又拉住他:“如果有布丁或者奶酪,也请您帮我带一些。”


“先生,您打算在这里过冬吗?”老板笑着说。


哈利不好意思地轻轻嗓子:“您……不太像我认识的芬兰人。”


“我在外国生活了很多年,先生,”老板说,“结果每个外国人都说我不像芬兰人。”


哈利好奇了起来,跟着他走到屋外。老板穿着大袄子,背影壮硕得像只棕熊,动作却十分麻利地爬上了卡车。


“最后您还是回来了?”


“是,”老板说,“其他地方都太热了。”


他向哈利碰碰帽檐便离开了。哈利在雪地里站着,刚好走出被屋檐灯照着的界限。四周漆黑、寒冷却明净,雪霁的夜空透彻极了,星星缀于其中,少了其他光线的干扰,即使看不见银河,却也算得上浩瀚壮丽。


难怪艾格西会这么坚持要来,哈利想。他们现在在世界尽头,欧洲大陆的最北端,人烟罕至,与世隔绝,最近的城市离他们几百公里远。这里美极了,昼夜的分界线像幻梦一样不可思议,厚厚的冰面下藏着流传几百年的神话。雪从树枝上掉下来惊扰了兔子,驯鹿在丛林中奔跑,给走失在黑暗里的女神引路。


一切都很好,如果不算正在屋里重感冒到昏天黑地的人的话。


哈利叹了口气,重新走回了屋里。艾格西又睡着了,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露在外面的一只手紧紧拽着被单。哈利换了已经被他捂热的毛巾,在他枕边坐下来。


他不记得上一次照顾人是什么时候了。在放弃固定伴侣之前,他始终是不擅长照顾人的那个,而后来他选择独居,学会打理自己的生活,便越来越懒于去插手别人的生活。遇上艾格西是他最庆幸的一件事,因为艾格西总是坚定可靠、清晰明了的,他拨开自己世界里的云雾,稳稳地朝自己走来。他总在对自己说,别担心,没事的,相信我。


所以这次他也惯性地选择了相信他。


哈利把艾格西的手塞进被子里,仔细替他掖好被角。艾格西在睡梦里哼了一声。


睡着的艾格西看上去很是陌生,哈利突然意识到,他其实没什么机会看到艾格西睡着的样子,闭着眼睛,嘴巴却微张着,本来就柔软的轮廓在此刻显得极为脆弱,如同一个尚且不懂防备的小孩,急需有谁去保护他。


哈利望着他发起了呆,一直到楼下门铃响起。


 


最后艾格西还是没能好好享受一次哈利亲手做的晚餐,他似乎很难受,食物哽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咽不下去,只能抱歉地抬眼看着旁边的哈利。哈利把托盘端开,揉了揉他头发。


“没事的,早些休息。”哈利说,眼见着他又要道歉,赶紧制止了他,“艾格西,你不能控制天气和感冒。我们谁都不能。”


艾格西看上去依然很难过。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会这么扫人兴致。”他说。


哈利笑了:“你知道什么最扫人兴致吗?这个时候我本应该在伦敦的家里坐着,屋里堆满了圣诞采购的东西。既然我已经熬过了这个,你这点小意外算不上什么。”


他拍拍艾格西的被子以示安慰,端着托盘下了楼。总归还是有些身为年长一方的优势的,哈利想,比如这时候。


他原本打算在卧室里看一会儿书便去睡觉,却记得艾格西说过他开着灯就睡不好,只好去客厅里坐着。壁炉里点着火,一旁垒着旅店老板抱来的大堆木头。“这够你们几天用了。”老板说,拍了拍他的肩膀。


哈利翻着诗集,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他想可能是房间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跟艾格西不在家的每一个晚上一样。


艾格西总喜欢把周围弄得很热闹,他有一把吉他,阳光好的下午他会抱来给哈利唱歌。他唱歌很好听,像夏日里茁壮成长的麦田,风吹过来,爽朗澄澈。哈利偶尔嫌他吵,皱着眉头看坐在沙发脚的他自得其乐地哼着小调,一直瞪到他察觉过来,耷拉着眼睛比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


有艾格西在身边时的沉默太过陌生。哈利一时半会还没法习惯。


屋里只剩下滴滴答答的钟表声,哈利坐在宽敞的沙发上,觉得自己已经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黑夜,睡意却迟迟不来。他眼睛盯着书里的插画,心想明天要不要带艾格西去医院,又怕寒风和旅途反倒加重他的感冒。这样无用的纠结持续到了午夜,终于有些困倦。哈利收拾了壁炉和桌上的杯盘,准备上楼睡觉。


突然艾格西在楼上喊他。


“哈利?”


起初是轻轻的,没等哈利来得及回他,他又喊了一声,比刚刚急了一些。


“怎么了?……”


“哈利!!”


他喊到第三声,着急地快歇斯底里。哈利急匆匆地冲上楼,按开卧室灯,见艾格西木愣愣地坐在床上,满头大汗,手紧紧拽着被单。


“怎么了?”哈利问。艾格西一见到他,手放松了一些,虚弱地又唤了一次他的名字。


“哈利……”


接着他的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哈利顿时慌了手脚,赶紧几步跨到床跟前。


“艾格西?”哈利问。艾格西停滞了一秒,猛地扎进哈利怀中,呜咽一声哭了起来。他的双手死命搂住哈利后背,力道大得快要揉碎他的脊椎。哈利相信再过几秒他一定会窒息而死,赶忙去顺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像安抚受了惊的小狗。慢慢地,艾格西稍稍放开了他,但依然在他怀里哭得一抽一抽的。


“你还好吗?”


他扯不开艾格西,只好任由他黏在自己身上。哈利想任何一个成年人能哭成这副模样,一定是发生了极为糟糕的事情——何况艾格西总是笑着,笑得眉眼弯弯,一双绿眸子融成清潭。他哭得太厉害了,以致哈利几次想开口问他,又被他的气势吓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怀里的抽泣声渐渐弱了。感谢上天,哈利想,这下应该为自己的毛衣担心一下了。他扶着艾格西肩膀拉开了他,见他眼睛因为红肿小了一圈,可怜极了,又有种奇异的可爱,哈利觉得自己心脏软成了一滩融化了的棉花糖。


“发生了什么?”哈利轻声问。


艾格西紧紧抿着嘴唇,垂眼盯着自己的双手。


“没什么可怕的,”他抚过艾格西的肩头,觉得自己耐心到能去做幼儿园园长,“我在这里。”


艾格西抬起头,撞上哈利目光时有些无措。哈利正正地迎向他的眼睛,朝他微微点一点头。


艾格西似乎得到了鼓励,眨眨眼睛,终于开口。


“……我梦见我死了,哈利。”


他悄声说。哈利有些惊讶,却没有接话,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很可笑吧,因为一个噩梦吓成这样……”艾格西说,嗓子哑得快要发不出声,“可是已经连续一个月了,哈利,这个月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我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在微微颤抖,哈利瞧见了,把他的手捉住,放在自己膝盖上。


艾格西继续讲他那个噩梦。


“其实这没什么可怕的,”艾格西说,“我只是梦见我的坟墓,在一片整整齐齐的墓地里,看上去是很有钱的人才会葬进去的地方。”说着,他轻笑了一声,“我知道我死了,但我能看见你们。你们每一个人,来到我的墓前,为我念悼词,为我默哀。


“你站在人群最前面,抱着JB,把白色的花束放在我的墓碑前。我看得见你,你每次都会留到最后,人们都离开了,你还站在那里。”


哈利听得汗毛竖起。他从未考虑过这样一种可能性:艾格西提前离场,而他作为观众被落单在剧院里——那是自然的,他比艾格西大近三十岁,无论怎样算,他都会是先走的那个。偶尔他想起要是留下艾格西一人要怎么办时也会有些悲伤,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能走到那么远的未来。


“这个月每个晚上我都会梦见你,”艾格西接着说,“你总站在我的坟墓前,什么话也不说。可每次我见到的你都不一样,都会比前一天……老一点。”


“……那你刚刚梦见我什么了吗?”哈利轻声问道。


艾格西看着他,沉默半晌。北风哗啦哗啦地摇晃着窗玻璃。


“我梦见你老了,哈利。”艾格西缓缓地说,“满头白发,拄着拐杖,还是自己一个人,这次JB没有和你在一起。你孤零零地站在墓地里,站了很久。


“然后你说,再见。”


他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哈利重新把他搂进自己怀里,附在他的耳边,悄声告诉他已经没事了。


“你看,我们都还活的好好的,”哈利宽慰着他,“没有绝症,也没有抑郁,接下来我们还能健康地活相当长一段时间,说不定会活到我们的朋友全都厌烦我们为止。当然,首先你得保证不会病死在这个荒郊野岭。”


艾格西闷闷地笑了一声:“我争取。”


哈利扶着他躺下,替他重新盖好被子。


“想要来点热汤吗?”哈利问他,“你晚上几乎什么都没吃。”


他去探了探艾格西的额头,温度已经比之前低了一些。艾格西从被子下面捏住了他的手。


“不用了,”他说,“你陪我一会儿。”


“否则你打算让我去哪里?”哈利说,“睡雪地里吗?”


艾格西无力地牵起嘴角,笑了一下。


“这里太冷了,”他说,语气终于服软,“哈利,我有点想回家了。”


哈利去刮他的鼻子:“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回家。”


“那大概今年看不到极光了。”艾格西说。


“我们可以明年圣诞节再来,”哈利说,“如果到时候你还愿意的话,我可以再陪你一次。”


“可我明年圣诞节已经想好了……”


“那就后年,”哈利不动声色地说,“时间还很长。”


艾格西看着他,不再说话。屋里再次沉寂下来,连北风都暂停了片刻。世界被冰封在这里,季节不再流转,潮汐不再起伏。星辰永远在天上闪烁,而太阳不再升起。


只有一种东西,用言语无法说明的东西,在他们之间悄悄生长。


哈利想也许是时候了。


“艾格西。”他说。


“嗯。”


 “我今年五十七了,”哈利说,“如果我能活到九十岁……”


“你想说什么?”艾格西警觉地看向他。哈利不理他,继续说下去:“如果我能活到九十岁,我们之间还剩三十三年。”


“哈利!”艾格西打断他,“这个问题我在一开始见面的时候就跟你解释过了,如果你想分手我是……”


“你等我说完,”哈利不慌不忙地继续开口,“但这没有关系,这些都没有关系。


“我活了大半个人生,亲自经历了从年轻到年老,我知道年轻人,我当然也知道中年人和老年人。”哈利说,“我走了大半个地球,沙漠也好,海洋也好,雪山和草原也好,也许你想去的很多地方,我都已经去过了——当然,这依然是我第一次到北极来,因为冷。


“我见过很多人,善良的、奸诈的、软弱的,或者欺软怕硬的,我知道怎么去跟他们打交道。我有些相处时间比你的年纪还长的朋友,他们永远比你了解我更多。我还有过几段固定的伴侣关系,虽然现在多数都没了联系,但他们毕竟也曾出现在我的人生里。


“我经历过你能想象得到的所有离合,我遭遇过远比我们初次相遇时更大的危机。你不会体会到我的心情,除非你有朝一日长到我这个年纪。”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似乎把年轻人绕了进去,搞不清楚他真正要讲的是什么。他看着年轻人毫不掩饰的困惑眼神笑了——其实你平时什么都明白,对吧。


“我想说的是,艾格西,我是一个过去比未来长得多的人。愿意或者不愿意接受,这都成了事实,像你说的,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分毫。


“可这没有关系。现在我有一件只想和你一个人做的事情,这会是我们的起点,成为没有人能战胜的过去。”


艾格西怔怔地望着他。


“原本我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做这么俗气的事,一脚踏入人类在过去千百年都在踏入的圈套。可我不知道再怎么解决了,艾格西,也许在此之后你会后悔,但那是未来的事。


“我会把我对榨汁机的所有权分你一半,还有我的老式留声机、油画和我们的小狗。”哈利说,“当然,还有房子。不过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你的出租屋留着,跟你不想告诉我的过去一样,我不会要求律师把它划入我们的共同财产内。”


“等等,哈利……”艾格西嘴巴都张大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我没有在开玩笑,艾格西。在我死后,或者你死后,我们都能得到对方的全部遗产,不过遗产税要扣除在外。”


“……”艾格西被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喉咙里滚出一声奇怪的响动。


“恐怕是的,”哈利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们大概会因为烤箱的设定时间发生争吵,或者因为你往牛排里撒多了胡椒,或者你选的唱片我不喜欢。(“我从来没有撒多过胡椒!”艾格西说。)但这都没有关系,即使像这样,你拉着我跑到这么远又这么冷的地方,结果自己生病了,我还得照顾你,也没有关系。”


他观察着艾格西的表情,感觉到面前那人紧张得已经不会呼吸了。


保密的心愿清单、不愿退租的房子、无法提及的过去。


适应不了的黑暗、难以忍受的沉默、很久之后的承诺。


惶恐的梦境、困顿的关系、他说不出口的每一句话语。


也许这种解决方式过于俗套,但因为那是和艾格西,所以一切都很好。


“我们结婚吧。”哈利说。


艾格西彻底呆住了,连眼球都不见动静,有那么十几秒哈利差点以为自己面前这个人只是个蜡像,直到那人努力找回了呼吸的节奏,重新张口。


“……你,”艾格西微弱地说,“你把那句话收回去。”


这回换哈利愣住了。他瞪大眼睛看着艾格西。


“你说什么?”哈利说。


“我说你把那句话收回去!”


突然世界重新开始转动。哈利觉得血液一瞬间涌回了四肢——原来刚刚说那大段话的时候手脚一直冰凉着。他不敢置信,觉得这是他根本不可能想到的结局。不过他在说这话之前,也从来没考虑过会有之外的回答。


而艾格西早就行动起来。他掀开被子,趁哈利还没反应过来,穿着条纹睡衣就冲下了楼,动作敏捷地根本不像个得了重感冒、刚刚还卧床不起的病人。哈利愣了两秒,也迅速转身,跟在他后面就要下楼。


“艾格西——”


“别下来!”艾格西扯着已经哑掉的嗓子吼,“等着!”


楼下传来背包拉链的声音,然后是卫生间关门的响动。哈利满心震惊,有些委屈,却又觉得有些好笑。难道这人被吓得要连夜逃跑?现在的年轻人心理素质有那么差吗?他想。


我有那么可怕吗?


最后哈利只剩这个郁闷的想法。


他的郁闷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楼下重新响起脚步声,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哈利?”艾格西在叫他,“你可以出来一下吗?”


哈利有种说不上好,却也绝说不上坏的预感。他走下楼,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


门敞开着,温暖的光线沿着木头台阶一直延伸出去,那个年轻人在光线的尽头,身后是一整片星空。


借着光,哈利看见年轻人穿着一身整齐的双排扣西装站在雪地里,头发也梳得规整,手背在背后,静静地等着他。


“你不冷吗?”哈利一边问,一边向他走过去。


“你总是问这么不合时宜的问题,”艾格西说,鼻子还是红的,“也总爱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哈利在离他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了下来。


“是我太过心急了?”他问。


“当然,”艾格西点头,“我精心准备了那么久,话却全被你说了。”


哈利看着他。


艾格西伸出一只手,向他摊开手掌心,那里躺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绒面盒子。接着他单膝跪了下来,膝盖陷进雪里。哈利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过来,哈利,”艾格西说,“太远了,我够不着你。”


哈利向前跨了一步,距离近到艾格西跪着也能拉到他的手。


艾格西抬头看着他,那双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诚实坦率。他认真起来是这副模样啊,哈利分神想。


“哈利·哈特先生,”艾格西打开盒子,把戒指从衬垫里取了出来,牢牢地举在哈利面前,“你从来不晓得我为了写这一刻的台词,扔掉了多少张草稿,我甚至去找洛克希帮我改语法错误。结果,你把我的话全都说了,我的一切工夫全都作废。


“所以,抱歉,我没那么多好听话再讲给你听,我只剩一句,虽然连这一句你都要和我来抢。但没有办法,哈利·哈特先生,我爱你,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北方的冬季原始、凛冽而稍显笨拙,长长的冰晶从屋檐上垂下来,就着屋里的灯光,勉强算得上一块霓虹装饰。针叶林上压着厚厚的雪,到了晚上只有微弱的星光点缀上去,一眼望过去,远没有南国的火树银花那样耀眼而缤纷。


艾格西站在这一片失色了的雪原里,发着高烧,穿着因为长途跋涉而被压得有些皱起的西装。除了寒冬,他们身边什么也没有。


“所以你那个背包里只装了这一套西装?”哈利问。


“准确地说,还有这个戒指。”


“你拉着我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就是为了这个?”


“对啊,”艾格西说,“这里没有飞机场,也没有火车站,就算你被我吓得要逃跑,也不至于跑得太快,我连道歉的时间都没有。”


“那这个就是你说的礼物,还刷爆了你两张卡?”哈利又问。艾格西在雪里跪了太久,膝盖已经开始抖了。


“……你不喜欢?”艾格西有些不安,但手还坚持举着那枚戒指,“我知道,如果有极光就更好了,可是……”


“你开什么玩笑,”哈利笑了,“迄今为止的人生、从今往后的人生,我大概都不可能收到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他把手伸了过去。艾格西为他戴戒指的手都在发抖,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把戒指戴上了他的无名指。


戒指套上的那一刻,哈利抓住了艾格西的手,顺势就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他的动作太急,艾格西没了防备,摇晃一下就扑到了哈利的怀里。


“你的膝盖都湿了,”哈利半抱着他,“先进屋再说。”


“现在我没法吻你,哈利,”艾格西遗憾地说,“得等我感冒好了再说。”


哈利转过头亲了他的脸颊。


“来日方长。”哈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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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重新敲响梅林家门的那天终于遇上了伦敦初雪,出门的时候路上已经被车轮压出了一道一道的痕迹。艾格西说他要去跟洛克希道个谢,于是又剩哈利一人去把JB接回来。


开门的却是个漂亮女人。


“您好?”声音很是温柔。


“抱歉,”哈利说,“请问梅林在家吗?”


“你终于回来了!”


英俊的光头闻声而来,JB跟在他的脚边扑腾,一见哈利,激动地摇着尾巴绕着哈利转圈圈。


“我们回来了,JB。”哈利抱起小狗,又对梅林道谢,“这次又麻烦你了。那位是……?”


“啊,她。”梅林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她叫伊丽莎白,最近刚从美国调到我们公司。”


哈利意味深长地看他。


“进展很快,嗯?”哈利说。梅林笑笑,不再多言,哈利也不再纠缠下去。


“你这次的旅行怎么样?”


“中途出了些小意外,但总体挺好的。”哈利简单地回答。


“看上去你还没被你的小男朋友拐走,”梅林说,“那我就放心了。”


“事实上……”哈利把右手腾了出来,“我觉得是我把他给拐了。”


梅林扶了扶自己的眼镜,仔仔细细盯着哈利无名指上那个闪亮闪亮的环。一点点雪花飘到他头上,


不知道没头发的话会不会更冷,哈利突然想。


过了一会儿,梅林重新转过头看他,那眼神像极了猎食的老鹰,哈利重新怀疑起来,这个人到底为什么没有加入MI6、KGB和CIA。


“现在我们来看看,到底是谁的进展比较迅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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