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是齐司礼掉在沙发缝里的小猪。

焚心以火

昔昔盐:



【预警:赵云澜视角,采取原著设定和剧版双双身死的结局,如有不适请及时避让。】

“也好……没有魂魄也好,山河草芥,天地清风,连灰都不留一寸。以后这风一吹,就当是你来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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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澜殉身燃灯的第一百八十三年,也是万丈幽冥被照亮的第一百八十三年。

忘川渡口,终年笼罩迷雾的黑暗之处,一座小小的撮角亭子临水而立,四面檐角飞翘。尖锐的铜勾下孤零零挑着一盏灯,漆壳剥落了大半,光却仍是灼热,照着亭子里面朴素的陈设,一几一榻,杯盏粗茶。

茶是洗尘茶,水是断情水,桥头百步红花蕊,得见孟婆鬼。

这是风也吹不到的黄泉鬼地,惨淡荒芜,万年不见天日。一物一什,一草一木,全都萦绕着沉沉死气。它们早已死去,它们正在腐烂。

这里也从来没有真正的活物,连风都不曾吹拂。没有人,没有口唇吞吐的气息,更没有温情,没有热烈,冷冰冰的空气在三尺开外当即粘连,混成一团污浊的浓雾。覆没所有。

只有消弭了实体的死灵游荡其中,伺机吞噬新死魂魄的残余生气。那些死灵早没了形状,只是一团虚无,见鬼使押解往返,便轻飘飘兜头将队伍笼住,梦呓般低语呢喃,温柔得不像话。而看不见的指爪和舌头却深深刺入心脏,贪婪吸取来自阳世的气息。一饮作罢,新死的人便跌撞倒下,眼珠深深凹陷,可怖异常。

去往忘川的魂魄大多都要受上这么一遭,甚至被彻底吸干。但十殿阎君却很少加以制约。毕竟死灵数量庞杂,怨气深重,认真镇压起来,根本得不偿失。鬼使们更是无能为力,只得嘶声催促着快走。

人死灯灭,魂归九泉,便是最后一点鲜活气也要被吸干。这是幽冥死地讳莫如深的法则。不见天日的阴暗所在,没有风,没有声音,连一点点光都是奢侈,又何况那点活的,热的,捉摸不住的活人气?

然而,一百八十三年前,忘川渡口,赫然却挑起了一盏灯。

光芒如豆,挑在亭子朝天翘起的檐角上。一颗闪烁的黄泉月亮。

和那盏灯一起来的,还有个平静淡漠的男人。

他很懒,日日都在一处,从不动弹。偶尔也说话,讲的不多,都是人间故事,活人之间的点滴。语气轻而舒缓,娓娓道来。有时连摆渡的鬼使也会停下,领着一群手足无措的生魂站在渡头,听他一字一句慢慢地讲。

“这是哪一位镇守幽冥的神吗?”

“不清楚……很多年前就来了,据说曾经守过功德古木。”

没有谁亲眼见过他的面容。倒是有资历尚浅的鬼使私下悄悄打听,好奇地看着那盏悬在忘川渡口的老灯。日复一日。每每等他沉默下去,才把手中的竹篙一点,船随水远。

应当是个大人物,才有本事在这不见天日的黄泉点上一盏灯。往来渡送生魂的鬼使们交头接耳——某一日,又见灯火汹涌逼退了成群的死灵——终于在不断的试探中暗暗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只不过,那样厉害的人,他也没有再活着了。

这万丈幽冥之下,哪里又会有活人?

若不是畏惧那煌煌的光和灼热,只怕一早便让游荡的死灵吸干生气,就剩那盏古旧的老灯挑在檐下了——再过百年,千年,无风也轻轻地晃,细碎叮铃。

那盏灯的主人……早已经死了。

只是他并不介意死亡,声音依然低而平稳,兀自讲述着人间故事。灯盏发出的光明亮温暖,自忘川而起,照彻这无风无火的幽冥之地。

“大人物死了就会发光吗?”总是有小鬼按捺不住好奇,隔三差五地问。几个脑袋凑在一处,压低了声音指指点点。

“不许私下议论。”偶或有老一辈的鬼使经过,便轻声呵斥,将不懂事的小鬼们骂上一顿。兜帽底下的眼睛定定望向渡口,望着那点浑然的光。

这样照着多好,敞亮。曾经亲历的鬼使到老都记得,百年前挑灯那一日,便似是有人轻轻叹气,又忽地一笑。

低头做事的众鬼愕然——有人在笑……到了这种地方,居然还笑?

那是个男人,声音低沉,一开口、那盏灯的火光随之微微颤抖。一面讲着,那光也忽闪忽闪,蹿腾得厉害了、仿佛什么小小的活物,顽皮又乖巧,猫一样。

很快,十殿那边传话过来,灯的名字叫做镇魂,男人是最后一任镇魂令主。吩咐好生照看。

判官的眉毛不知怎么秃了一块,脸色铁青,把最后两个字用力咬了咬,就头也不回地上船走了。只剩修葺善后的一干人等垂头领命,默默做工。黑色长袍高高挽起,袖口缠着细麻绳,铜勾子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在挂上那盏灯后擦出一声尖细的吱呀。

“你这身黑袍不错。”

那是男人第二次开口,真诚夸赞了挑灯那位鬼使草草裹在身上的破旧长袍。

而后又补上一句什么,只是语气淡淡的,没有人听清。

郑重将灯挂好,又布置一番。众鬼依着吩咐,恭恭敬敬喊了一声“令主”。

“看不出来,你们这帮人………不对,这帮鬼,还挺听那判官老头的话。”男人戏谑道。

“不、不是,”刚被赞过袍子好看的小鬼一听,急急忙忙抬头,像是解释,“那是坏人!我们不听的……”

“那你们对我这么客气干嘛?”男人苦笑,“可别说是为了报答我拯救天下的恩情,这种假惺惺的官话多没意思。”

“你、你会发光!”两三个声音同时回答,虔诚得像在膜拜神祇。

随即纷纷仰起脸,看着做鬼之后便再没见过的温暖光芒。死白的脸上艰难扯出一丝似是欣喜的古怪表情。

他们有灯了。一盏真正的灯。

而这盏灯也将永生永世悬在忘川渡口,照亮这黄泉死地的万古长夜。

————

赵云澜殉身燃灯的第一百八十三年,也是他困在镇魂灯中的第一百八十三年。

苏醒最初的煎熬已经度过,他不再疼了。也不必再蜷缩着抵死忍耐,咬牙扛住,不发出一声痛呼。只是被烈焰舔舐的皮肤愈发苍白,薄得近乎透明,全身上下都是绷紧的一张纸,抬手就能看见青紫的血管。实在是疼,睡着了做梦都要惊醒,镇魂灯内壁被硬生生蹬出几道浅浅的划痕。他蹬的。后来赵云澜闲来无事蹲着研究那些杠杠,又低头看自己的鞋,居然活活磨掉一层——免不了又是一阵龇牙咧嘴,疼得可真够呛。

不知怎么不疼了,灯中又没事可干,赵云澜时常躺着发呆。他这人就这样,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到哪儿都得瘫成一张细细长长的纸片。不过躺久了背酸,镇魂灯又不是席梦思,他就坐起来,抱住膝盖,换个姿势发呆。有时犯困了,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靠他心血燃烧的火在不远处腾腾蹿着,手舞足蹈,像个献宝的小孩。他打个哈欠揉揉眼,就这么看着,又一坐一整天。

在镇魂灯里年复一年熬过的日子,倒还挺像当初昆仑君在地底下守着封印的岁月。赵云澜有时也会肖想一番那个遥远的前身,是如何于天地倾覆间力挽狂澜,如何青衫曳地风采卓然,不禁失声苦笑——脱于远古洪荒的山圣大概到死都没有料到,身死魂消、归于天地还不是自己命数的终极,再往后,还有更惨的遭际一世一世等着。百世飘零的轮回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好歹还有个人暗中惦念,不说话一路陪着走到底。现在才真的倒霉透了。昆仑君有小鬼王,轮回里有斩魂使。——可他赵云澜,却什么都没有了。生不得死不能,困在这盏老灯里永世为囚。

但赵云澜终归还是赵云澜,天塌下来都能给自己找个舒服的地儿躺下睡觉。他想做的事也没人拦得住。第一次苏醒之后,阎王殿便让他用镇魂灯给大闹了一场,引得顶上数千盏天灯的油烧掉了大半,秦广王和判官被汹涌的火光烫得直嚷嚷,皮口袋似的、一五一十抖了个干净:

他不再感到疼痛是郭长城拿自己的全部功德换的,这傻小子领着特调处的人不眠不休查古籍,总算找到个勉强能用的法子,托了蛇四叔来地府传话,说是愿捐掉一身功德,代去化作灯芯所受的焚烧之苦;他爸爸也过得不错。对于人间而言,特调处处长赵云澜还好端端地活着,虽然不再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大领导、嬉皮笑脸的鬼人精,但起码活着,愈发成熟稳重,懂得孝顺长辈;特调处招了许多新人,原来那批天天吵着休假早退发奖金的家伙们一下成了前辈,一个个像模像样地领着徒弟做事,颇有他当年的风范。

赵云澜生前身后的事都被一桩桩安排妥当了。他不再疼,不再苦,余下的时日只要在这镇魂灯中好好睡觉。

可是,他也不会再快乐了。

沈巍死了。

大煞无魂,人去成空。以后怕是碧落黄泉都寻不到他的踪迹了。

一想到这里,赵云澜整颗心就颤栗地疼,好像之前每一世受人庇护而不曾吃的苦都凶狠地前来报复。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也不例外,沈巍万年来受过的所有死别之痛,如今也要他来反复亲尝。这个魂灵亏欠的所有情意和恩德都死死将他咬住,非要剖出滚烫的心肝来祭奠。

他的心尖被人剜了去。他也活不成了。

赵云澜不说话了,整宿整宿地沉默下去,抱着膝盖看了整整七天的火,一句话都不说。到第八天,终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火映着他瘦削的脸。奇异又决然的表情。他唤来判官,然后一反常态地整理了自己的头发,拍干净身上的灰土,还把风衣的系带束得整整齐齐。奇怪,他竟也爱起过分的整洁端正来。

“送我去忘川边上。”男人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却是平静淡漠,像极了另一个人,“我记得那里有座小亭子,你找人在东面拴个钩子把灯挂上去就行。”

秦广王当然是反对,手把桌案拍得震天响,死活不肯答应。这镇魂灯毕竟是四大圣器之首,就算不放在阎君殿中好好保管,也绝不能随手扔在无人看顾的忘川。

赵云澜迎面仰视着黑衣广袖的阎君,不露半分退意。压制不住的火焰在他背后蓦地一跳,引得大殿之上的长明烛阵也齐齐震动。光芒刺眼。

“秦广王,镇魂灯在我手上。”他多的话也不说,只这一句、威胁就已足够露骨。

殿上灯芯开始爆裂,一枚接着一枚。顶部天灯又摧枯拉朽地烧起来。最后实在拗不过,十殿阎君草草商议,只得叠了几个咒印上去,再派判官亲自把灯送到忘川渡口,悬在撮角亭子临水的那一面。

“我就是闷得慌,想吹吹风。”鬼使们七手八脚张罗着,生怕怠慢了这尊大佛。赵云澜有点不耐烦,自言自语吐出一句。眼睛却透过灯罩努力地瞧,像是在等什么人。

也好……没有魂魄也好,山河草芥,天地清风,连灰都不留一寸。以后这风一吹,就当是你来看我了。

但是赵云澜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自己心尖上的人,哪里舍得叫遍地野鬼听了去。

他这一辈子过得稳当,盘亮条顺,有猫有房,不缺疼不缺爱的,还有一大帮人插科打诨斗嘴皮,把他捧成个霸王,也就临死才尝了一口心痛如绞的味道。疼是真疼,那根冰锥半点没有扎在他心上,却一样让他痛不欲生。他到死都觉得恍惚,像梦一样,莫名其妙做了一场没有麻醉的手术,眼睁睁看着刀片剖开自己胸腹,血汩汩涌出,然后手起刀落,从颤巍巍的心尖上剜掉一大块肉。沈巍啊……腔子里的血混着唾液滴滴答答地流,他痛得喊也喊不出,整个人脱力地挣,活活去了半条命。

杀了我……杀了我!最后,赵云澜只听见自己这么说。满嘴都是浓烈的血腥。

血的味道他也不是没有尝过。以前闹得狠了也流血,自己的,沈巍的,情一热就混得分不清。带点铁锈气的淡淡咸味弥漫口腔,两个人仿佛毕生仇敌,彼此死死咬住七寸,在唇舌交缠间交换毒液。他也来者不拒,全都吮吸着咽了,末了还勾着对方的下巴调侃,“你用心头血喂我,我用舌间血还你,咱俩这是歃血为盟啊。谁要是变心可就得遭天谴。”

沈巍板着脸捂他的嘴,“不许乱讲。我不会变心的。”

“我也是。”他笑嘻嘻地应,没羞没臊贴上去,“这样的大美人哪里去找。”

结果明明谁都没变心……却再不能见了。赵云澜被剜掉一块的心跟着狠狠一疼,像是又被剖开肚子宰了一刀。血流得一塌糊涂。以前他流血也好,瞎眼也罢,总归有个人跟着一起疼,一起受罪。现在倒好,干干净净明明白白,连撮灰都没给剩下。叫他一个人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受苦。

他只觉心口疼得厉害,忽然发起狠来,拼命撞向那面禁锢自己的屏障,镇魂灯的灯托是由昆仑之躯所化,他疼得受不住、实在不想再活下去,用自己的前身求个解脱也算善终。然而,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被弹开——灯被咒语控制着,不能伤他分毫。他不认输,立刻翻身坐起,不管不顾地一头栽倒,扑进镇魂灯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杀了我……杀了我。

赵云澜这样许着愿,真心希冀着一场不再醒转的死亡。

天地间最后一位神灵也陨落了。可他等的那阵风,始终都没有来。

————

赵云澜殉身燃灯的第一百八十三年,也是他困顿幽冥的第一百八十三年。

黄泉死寂,依然没有丝毫起风的迹象。赵云澜被囚禁的日子久了,倒也麻木,开始百无聊赖地看鬼使押送着生魂往来。他的话少,大多整日都是沉默。偶尔实在闷了,也想说点什么,甚至像原先那样闲不住地插科打诨,但每每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出口。

“我们可以不说话。”

好,都依你。

他自说自话,孤身肩负一场温柔。

沈巍的声音日日都在脑中回荡,近得仿佛就在身边。这镇魂灯中的时间也无所谓日夜春秋,他开始变得嗜睡,五年,十年,甚至更久,就这么一直睡下去。无知无觉便不感到痛苦。等一觉醒转,就拍拍身上的灰土,攀着灯壁望向脚下流逝不息的忘川。赵云澜的话少了,却总爱自言自语重复沈巍说过的话,然后极难得地抿嘴笑笑。人见不到了,听个声响也是好的。

一百多年了,他的心再没有疼过,像是一道完全愈合的伤口。

赵云澜已经痊愈了。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什么生死,轮回,长久,他全堪破了。就剩这一段不灭不散的元神,一如当初的昆仑囚禁地底。他身旁,火烈烈燃烧。却始终没有风。

黄泉是一座巨大的陵墓,镇魂灯挑在渡口,经年不息地亮着,像支招魂引灵的白蜡烛。也许二十年,也有可能是五十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四处游荡的死灵竟变得规矩起来,非但不胡乱吸食生魂,还以光为限,一团一团的混沌雾气流露出动物才有的瑟缩与畏惧,不再逾越半步。

死灵畏光。镇魂灯所及之处,都是它们不敢踏入的死地。

负责渡送的鬼使也逐渐摸出了门道,一入阴阳交界便极力催促,片刻都不耽搁,直到将领着的那批生魂驱入灯火范围内,才略微松一口气。安全了。他们穿着长长的黑袍子,脸被宽大的兜帽盖住,看不出表情,除了冰冷的指令绝不多讲半个字,那样阴森可怖。可每次经过渡口那座小小的撮角亭子时,一个个却像是盼望着什么,连脚步都放慢了一些。

他们在等待一个已死之人的苏醒,等着他再淡淡讲上几段人间故事。鬼使是幽冥给予的惩罚,而非拿捏众生的高贵职务。时间越久,体内真元的透损就越重,期满投胎也只能入畜生道。不知要熬上几世才能再投做人身。人间那么远,远得连边也摸不着,哪怕从别人口中不长不短地听上几句呢。

赵云澜是在铜钩子上发现这个秘密的。

撮角亭子本是个简陋的落脚处,原先也就只有两个蒲团搁在地上。自从东面挂上了镇魂灯,登时变了样,每隔几日就有小鬼过来打扫,勤勤恳恳收拾桌椅杯盏,比在阎君殿伺候还利索。赵云澜一睡许多年,偶尔醒了说上一两句话,没多久就继续昏睡,也从未注意过。

直到某一年岁尾祭扫,镇魂灯被取下擦拭,他站在灯罩边向外看,无意瞥见那柄挂灯用的铜钩子上密密麻麻刻着许多小字,一问才知道——这是每年轮流取灯的鬼使刻上去的。冥间不知日长,却有人暗自为他记着困地为囚的年年岁岁。

“镇魂令主嘛,我们都知道,”被他唤住询问的小鬼有点不好意思,手伸进兜帽底下挠了挠,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挤出一句,“……阎君和判官都是坏蛋,你和斩魂使是好人!”

赵云澜怔了怔,身后火光软得像是蒙上一层雾气——明明片刻不忘的,一时却对方吐露的这个称呼涌起惶惑的陌生。

“斩魂使……”他试探着念出这三个字,怕出错似的,小心翼翼。舌头倒是乖觉,一下都没和牙齿打架,最后一个音节抵住上颚轻轻呼气,像吞吐一口温柔的呢喃。

他的视线飘来飘去,最终定在那枚铜钩子上。

“小孩儿,帮我看看,”他伸手一指,“上面记到第几年了?”

难得见他有兴致问话,小鬼兴奋得不行,立马捧着钩子仔细看了,“令主是三月初七来的,再过三个月就满八十年了。”

“你们记这个做什么?我又跑不掉。”赵云澜眼神微微变换,有些疑惑,半靠着灯壁问。

“不是怕你跑。”小鬼有些难为情,又开始支支吾吾,“是、是想看你什么时候能醒……我们、我们都很想听令主讲讲人间的事……”

“……”赵云澜皱了皱眉,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他觑着不远处的忘川,又问,“这幽冥万丈,不是不分白天黑夜吗?你们怎么知道我来了八十年了?”

“我们有漏刻的,知道怎么看时辰。”小鬼顺手比划了一下那个东西的模样,嘴里还跟着哼了两下滴滴答答的水声。

赵云澜被他傻乎乎的样子逗得抿了抿嘴,“小东西还懂漏刻?这么厉害。”

“是斩魂使亲自教大家的,”小鬼吐吐舌头,“不过我年纪小,没赶上那时候。都好几百年了。”

“他教这个做什么?”赵云澜的语速不禁快了些,想象着那人刻板严肃指导下属的模样,微笑起来,“地府也像我们人间的领导一样这么压榨员工?”

然而小鬼摇摇头,“斩魂使是为了计算令主的寿命。”

赵云澜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好在每一世结束的时候亲自去接。”

————

赵云澜殉身燃灯的第一百八十三年,也是他以火渡魂的第一百八十三年。

虚空中还是没有风经过,死灵的雾气在远处窥伺,不敢靠近。忘川渡口挑着一盏明晃晃的灯,照亮登船的栈道。

九泉无复长悲夜,老灯照彻不晓天。

赵云澜没有再陷入沉睡。睡了快八十年,也够了。他又开始坐在镇魂灯里发呆,那些活着的时刻中所能咀嚼的琐碎已全部嚼烂了,像深林里独自疗伤的兽,忍着痛把酸苦的草药嚼烂,一点点敷在深可见骨的伤口上。他的伤口不深,只是剜掉了心。接下来,他要耐着心等一阵风。

他仍然在等一阵风。

而以他心血点燃的灯火璀璨生辉,日以继夜,为投入轮回的生魂引渡前路——

阳谷,战国人士,纵横家,循张仪之外交策略,游说入秦。为人沉敛,膝下子女三人皆有识。寿六十八而终。
葛氏,生于战国末年。渔家女,清素秀实,恪勤守礼,年十五归于邻乡吴门,育三子一女,寿三十七而终。
杜文廉,秦时将领。凌跨群雄,胸中多丘壑奇术,有神将之名。忠甚,奉二世而亡,死于乱军。年四十一。
陈渊,生于建安二十五年,务农而生,生性朴厚,后娶姨表亲杨氏女,育子女五人。寿天年。
素成德,南朝梁将领。出身寒门,体弱不胜弓弩,嗜书,极富胆略筹谋。为当时儒将。膝下一子。寿五十六。
裴宁,生于唐开元年间,门阀子弟,富贵不知诗书,好斗鸡走狗、花鸟鱼虫。得父辈余荫,一生喜乐无忧。寿七十。
应梦梁,生于高宗绍兴十一年,临安人士。平生擅文,运思精深,笔法严密,有佳名。因皇室颓靡罢官返乡,子女六人俱恭顺,侍奉榻前。寿五十四。
阿虎,元泰定二年生,少孤,贫苦无依。后参军,时值元末民变,于高邮军中战死。年十九。
周宝华,明弘治十七年生,世代务商,有资财。为人良善,广施恩义。育有子女十人成年。寿六十九。
鲁淮,清崇德八年生,猎户。精壮孔武,猎有虎熊。娶邻人莫氏女,生二子一女。寿四十八。
穆维初,生于民国初年,爱国人士,企业家。留法归来,领导各界商务运动。于上海租界内遇刺身亡,年二十四。
……

每日由忘川渡往十殿方向的生魂不计其数,年代,生平,身份,都天差地别。新死的人大多都僵得难看,阴惨惨的,但又是一副低眉顺眼的可怜相。

赵云澜以明火渡幽魂,自己是不费多少力的,只消他的心血燃着灯即可。不过他偶尔也会攀在灯壁上看上一两眼,听鬼使们絮絮叨叨地讲那些生魂经历的人间故事。金银珠玉,妻妾子女,功名利禄,人世间的纠葛也无非如此。可他并不厌烦,也不困惑,这是他自己一手创立的轮回,好好坏坏,总归仍有转圜的余地,不像无魂无魄,连捕风的去处也无。

风呢?………他依旧固执地等着风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挑在渡口烧着自己的心血。赵云澜恍惚起来,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像从前的自己了,却也像极了曾经的自己——昆仑君。出尘,悲悯,在宿命中决绝不返。他究竟是怜惜蝼蚁众生,还是藐视天道绝情?

他自认不能全部懂得,十万大山和千年时光的重量他一介凡胎也担当不起,他不想懂。但沈巍应该是懂的吧,这天地苍生的分量,不也在他的肩上担了这些年吗?爱屋及乌,在沈巍看来,这山河草木雨露风,大概也只是几只小乌鸦吧。

昆仑才是那座大屋子,他就是昆仑。赵云澜忍不住微笑起来,拍了拍手,细长的手指在掌心描摹着对方的眉目。是个美人,美到让他结巴着感叹一生值得。他很想念,可他慢慢也不难过了。只是一天天漠然注视着生死离别,看渡头的水翻涌——当初沈巍所承受的一切,现在也轮到他了。用千万年的时间,去渡送千万魂灵——万一其中就有他呢。赵云澜常这样想。

————

赵云澜殉身燃灯的第一百八十三年,也是心如死灰的第一百八十三年。

“唉,以后不说人间的事了。”某天,正说到兴头上,他却忽然叹了一声。不再继续了。

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淡淡道,“你们都在骗我。”

正在渡口登船摆渡的鬼使一惊,第一个反应就是跳船——像很久很久之前见镇魂令主和斩魂使的时候那样。但是又很快忍住。他们默不作声地对望一眼,迅速推出一个代表来。

“令、令主有什么吩咐?”来的那个瘦巴巴的,猴子模样。怯怯开口。

赵云澜将灯略略拨转,俯视对方,语气带了一点冷意,却不严厉:“说,这到底是斩魂使的意思……还是你们自己安排的?”

“令主、令主……”穿黑袍的小鬼开始结巴,答不上来。赵云澜似笑非笑,眼睛眯了眯:“你实话告诉我——该被送来渡口、到我眼皮底下走一遭的生魂还差几个?”

“……”鬼使们没有一个敢回答,气氛僵持。

“行了,“赵云澜等得不耐烦,追问,“到底还差几个?”

“七……七个!”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几乎带着哭腔,“还有三个实在是找不到了……令主您千万别生气啊,我们没有恶意的,真的!”

忘川渡口忽然变得明灭不定,是镇魂灯的光在闪烁。咝咝作响。

“没有恶意?”赵云澜居然有些想笑,背后的火一窜一窜,“当我不知道吗?这几年你们把我历朝历代的转世生魂全拉出来遛了一遍,男男女女三教九流什么样的都有——怎么,就这么想看我被吓到的样子?”

那些记录在册的姓名他曾在阎君殿的档案中看过——昆仑君投入轮回后的每一世,沈巍都用专门的柜格归档。从战国中期到民国初年,各个朝代,各种身份,不论贫富贵贱夭寿,一一都用工整的字迹誊写收编。

而那本册子的最后一个名字,就是赵云澜。

“或者说……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指使?”终于顺理成章吐出这个酝酿已久的假设,他的眼睛无端端一亮,带着些隐秘的渴盼。蛇一样狡黠。

这些年他渡走的那么多生魂,每一个都是在轮回里飘零的他自己。他洞悉了这个灵魂所能经历的全部命运,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从第一声啼哭望到尽头。但那些都过去了。现在,他只想为赵云澜的最后一点可能搏上一把。

是你在提醒我吗,沈巍?

像是许多年前被剜掉一块的心又砰砰跳起来。无数殷切而嘶哑的声音在脑中爆炸。

是你,你一定舍不得我,你舍不得我的……
你想让我记着你,到死都记着你。
记着你生生世世渡我送我,护我念我。
记着我几辈子都还不清你的情。

对吗?

赵云澜咬着牙,腮帮一鼓一鼓,在等一个回答,连看向底下那一片黑的眼中都带了点恶狠狠的迫切。不论生前死后,他都从未如此渴望自己是被骗的那一个。

骗我……哪怕你骗骗我也好。告诉我你没死,告诉我你一直在某个地方好好活着;告诉我,我不用再一年到头都等着一阵死活不来的风了。你告诉我啊……沈巍。

他近乎哀求了。

然而,没有一丝应答。他心底的渴盼尚未出口就已被否决。

“令主,是我们自己的主意。”沉默许久的鬼使中,一个年长许多的咳嗽一声,慢慢开了口,“我们……我们只是不想您在时间消磨中忘记斩魂使。”

“他已经死了,我们还想最后为他做点事。”

“实在帮不上其他忙,只能在您面前造次了。”

“……”

后面说了什么,赵云澜已经听不清了。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到比死的那一刻都要精疲力竭,痛彻心扉。

他长这么大,身上也有过几道疤,不是吃不了苦。但从未这样渴望被骗,也从未这样渴望一阵风。

也好……他苦笑起来。没有魂魄也好,山河草芥,天地清风,连灰都不留一寸。以后这风一吹,就当是你来看我了。

这个赌彻底输了,两个人都输得一塌糊涂。赵云澜想起那天在虫洞里的告别,光也是暗的,星星胡乱飞着,沈巍漂亮的眼睛里含着泪,强笑,我们打个赌吧。他立刻应了,像是怕抓不住什么,应得那么爽快。现在一百多年过去,只是后悔当时怎么没有拥抱。

他想念对方怀抱的温度,忽然又觉得疼,捂住已经不存在的胃慢慢蹲下来,疼得全身的骨头都像在被碾压。整个人喘不过气。但却仍然清楚地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还活着的时候,自己的脖子也曾被勒住,沈巍说,我不会再放手了,就算是勒,也要把你勒死在我怀里。

他很用力,他们之间一直都是这样用力。血脉贲张时就在唇舌交缠间交换血液,在肢体缠绕时压迫呼吸,用几乎碾碎对方骨头的力道在床上下功夫。每一次亲吻都是咬噬,每一次做爱都像谋杀,做到流血,做到发烧,做到休克,也要昏聩着神智喊出对方的名字来。

沈巍,小巍……赵云澜在濒死时刻也那样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在一万前就被攥住的糖纸。

你就这样把我丢下?

早已死去的身体里像是有什么再度崩塌,他难以自控地捂住嘴,趴在地上干呕。镇魂灯的光奇异地顿了顿,火舌伸出来,舔着蜷缩在地的人。小心翼翼。

赵云澜仍然在呕吐。他活不成了,又死不掉,到最后也只是无声恸哭。他没有眼泪。

————


赵云澜殉身燃灯的第一百八十三年,也是等待沈巍的第一百八十三年。

黄泉还是老样子,浑浑噩噩,滞住的死气和腐败如胶似漆,一块凝固了的陈年污垢。养着一窝慢条斯理的蛆。

但赵云澜不理会。他又不必呼吸,从头到脚都轻飘飘的,干燥又暖和。他也不哭,流不出的眼泪都淤在心里,通红,滚热,熟烂的一团,像最初最初他交付给那个鬼王少年的一口血。可以用手捏住的破碎热烈。不消深思熟虑,他已经打定主意,把自己的心送出去,等着风声来接走。他觉得现在很安稳,前所未有的安宁,沧海桑田,只要等着一阵风就好。

时间已经又过去几年,他身上那古怪的疼病很少发作了,整个人又平和又稳定,整天拥着火光静坐,脸烘得红扑扑。苍白里透出几分活气。他真的不再疼了,骨骼坚硬,关节柔韧,薄薄的肌肉包裹完整,身体好得不能再好。最多最多,也只是心口微微地刺。小针扎一样,一下,隔一会儿又一下,不疼,都在还可以忍耐的程度。不伤人,也不伤己。

鬼使们也没有再把生魂领到撮角亭子底下来。那一大帮穿黑袍的家伙吓破了胆,这几年躲得远远的,宁可多绕一大圈岔路,也不从这边的渡头上船。再没有人过来,忘川的水在边上汩汩地流,声音又轻又灵,他一个人清清静静躺着,想他的小巍。

天和地已经分开,不再需要盘古的根骨;轮回已经建成,不再需要昆仑的孤勇;赵云澜已经死了,不再需要沈巍的守护。所有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各归各位,细致地分清条条框框,生和死的界限划得分明,他只需要遵守。整颗心莫名安定,被黑暗裹住的滞闷很快就被安全感所取代,他感到自己埋在土里,如同归于柔软温暖的母腹。

万事俱备了,他早已付出了仅剩的所有;这天地人间,唯独欠一阵风吹。

年底祭扫的时候,还是头先那个小鬼被派来擦拭镇魂灯,收拾亭子。他身量不高,踩着梯子摇摇晃晃,费了老半天才把灯和铜钩子一块安生地取下来。赵云澜看着对方在前襟上擦了擦手,然后一手拿小凿子,一手拿小锤子,动作极其缓慢小心,在铜钩上刻下一个个字。

第一百八十三年。他知道是什么内容。

小鬼手生,铜钩子被颠来倒去刻磨。灯又搁在桌上,把看忘川的视线挡了大半,赵云澜百无聊赖,唤了一声:“小鬼,想不想听人间的故事?”

“当然!”黑袍子一抖一抖,露出娃娃死白的脸来,小鬼显然很高兴,几乎要跳起来——但一转瞬笑容凝固,“可、可是我们,我们之前惹令主您生了气……”

“不关你的事,也不关他们的事。”赵云澜神色淡然,背对着火光静静坐下,仿佛那个痛得呕吐的人和他毫不相干,“我是该记住的,他们没说错。”

小鬼似懂非懂地点头,不是很明白。很快就接上话头,兴冲冲的,“那、那令主要不给我讲讲年节吧,我死的时候才三五岁,小鬼长不大的,总是这副样子——也不知道如今那边时新什么玩意儿。”

赵云澜招招手,让小鬼凑到跟前来,手向背后一捞,指尖上团着两股融融的火苗,开口,“过年啊,就是一大家子凑在一起吃团圆饭,然后看春晚,放烟火——呐,烟火就是这样的火。”

他把手指伸了伸,火舌温柔舔着毫无血色的苍白指甲,烧成一团橘色的光。像捏着块漂亮石头。小鬼惊奇地瞪大了眼,目不转睛盯着看,几次想伸手摸一摸,又不敢,只隔着灯罩轻轻碰了两下,就唰一下缩回手。

“谢谢令主!”像是满足极了,他快活地笑,“真好看!………就我一个人看到了呢。”

“无聊。”赵云澜平静的脸上微微松出一点痕迹,问他,“一点火也值得那么高兴?”

“好看呀!”小鬼大着胆子又轻轻一碰,像是捡了什么天大的大便宜,笑,“令主好看,您的火也好看!”

赵云澜一下有点晃神。塌掉的天又破了个洞,裂开的心里直勾勾钻出一条小蛇来,细长的信子一吐一吐,轻轻咬了他一口。蛇牙射入毒液,致幻也致命,像多年前和爱人交换的一个血腥的吻。

“我有点累了,”他忽然摆手,转身走开几步,“明天你来,再给你讲。”

“那、那好……明天我再来。”小鬼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失望,但脸上还是笑吟吟,很有礼貌,“谢谢令主给我看烟火,我都没去过人间,也不知人间有什么好。今天算是知道啦。”

迅速收拾好东西,小小的身影风一样跑远了。

脚步消失了。过了很久,赵云澜才转过身来,微微叹气,“你问人间有什么好?”

现在当然不好,但是以前很好。
有光……他也还活着。

赵云澜把指尖那两团火重新放进灯芯,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把苍白的手互相搓了搓,虚拢成两个可以拼接的弧度,正好折成一把古怪的扇子。他有点紧张,又压抑不住的急迫,终于用了点力气——流动的风扑在脸上,涌着火意的暖热与温情。

有风在吹着他。

赵云澜浑身热乎乎,有些发昏,忽然很想睡了。于是他背对着火光躺下,脸颊触着铁制地面,一个冰凉的温存。像昔日爱人的温度过低的怀抱。

沈巍啊沈巍,你没有魂魄,山河草芥,天地清风,连灰都不留一寸。以后这风一吹,就当是你来看我了。

———

赵云澜殉身燃灯的第一百八十四年。
他还在等着沈巍。

某一日醒来,有什么东西拨动他额前散乱的头发。

仿佛灵犀已通,他热泪盈眶地睁开眼,终于迎着吹入千丈黄泉的风,拥抱死去爱人深情的回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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